面對一生沒有奢求的父親,難道我不能讓他多依賴些嗎?這個問題把我又推回起點,重新衡量是否該繼續居家照護服務?在被父親呵護了30幾年,深深明白他不捨得我們吃苦的用心。然而憶起他晚年解不開的皺眉和發自生命幽谷的嘆息,更使我思考著無止盡的「犧牲」是否就能通向愛的最後終點?(本文摘自《傍晚五點十五分》一書,以下為摘文。)
照護員在中心人員的陪同下,第一次來到家中。中心人員帶了一式兩份的合約書,上面詳細條列了之前評估時提到的項目以及需要服務的內容,並且說明了請假規則等,以確保雙方權益。
由於一週五日的時段,很難安排到同一位照護員,因此第一階段先媒合到可以在每週二、四來到家中幫忙的袁小姐。但哪怕只有兩天,對我來說都是極大的幫助。
首先,先向袁小姐說明父親的狀況,了解家中的設備與動線,安排父親在第1個小時的時間裡著裝與下樓散步,並搭配簡單的手指復健;第2個小時則進行身體清潔,包括修剪指甲、鬍子等。
一開始,父親見到來客,笑容滿面的應對。寒暄了幾句後,歪著頭小聲問我,這是誰?袁小姐試著邀請父親外出散步卻都被拒絕,一次次催促之後,父親開始起了反抗之意,場面僵著,我只好出面哄父親。眼看第一個小時快要過去,這才終於讓父親踏出家門。
草草結束散步,稍事休息後,緊接著是第二輪挑戰。由於袁小姐不諳父親脾性,句句讓父親聽了不痛快,甚至緊皺眉頭苦著臉,眼看兩人就快吵起來了,我只好放下手邊的工作,再次出面。父親一見到我,立刻換上笑臉,語氣也緩和下來。能這樣受父親寵愛,雖然倍覺感動,但眼看服務時間就要結束,卻還成不了事,若是每次都要我在旁邊哄著,反倒比之前更加重我的負擔。好不容易完成清潔,我陪在一旁,看著剪指甲,終於完成任務,我們3人都已累得人仰馬翻。只能期待多幾次磨合後,能漸漸與袁小姐培養出默契。
父親一向不喜歡和陌生人談話,更不喜歡外人在家中。舉凡修繕、打掃、搬運,每件事都想要自己扛起,省吃儉用的父親畢生辛勤勞動,壓榨自己的體力惜取一分一毫,供應家人生活所用。即使年老,仍不改習慣,能多走一步路就絕不搭車,能多做一分就絕不請人幫忙。曾聽母親數次提起,晚年膝蓋痠痛難耐,南部三層樓的透天厝打掃起來愈來愈費體力,請人來協助打掃,最後卻被父親怒斥而去。為了適應居家照護,多次向他提起,他總以為自己還能照顧起居,即使面對訪視員的詢問,他也信誓旦旦地說三餐能自理,全然忘記現況的生活已需他人照料。經再三解說,了解居家服務由政府補助,每小時費用相當低廉,他才同意接受服務。但,這些談話都隨即消逝在他的記憶中。
過幾日,袁小姐再來,情況依舊僵持不下,2小時的服務時間形同戰火前線。我想了幾種說法讓袁小姐試試,但或許是她的脾氣和父親南轅北轍,三兩句之後,她便失去耐心,語氣變得咄咄逼人。父親垂頭喪氣坐在沙發上,避不開語言的槍林彈雨,也無處可躲,像個無助的孩子。袁小姐則氣得直說父親記恨她,儘管我一再說明父親失智的狀況不可能記得,她還是沒辦法釋懷。
我翻開合約書查看,上面明文規定為避免歧視,不得更換照護員。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其他辦法,只好將就繼續讓袁小姐服務。
「你不可以再這樣依賴女兒。」袁小姐再次來訪時,我在房裡聽到外頭的爭吵愈來愈大聲,父親也不甘示弱回嘴,話題繞著我打轉,但是服務進度卻毫無進展。放下手邊的工作前去了解情況,此時父親已激動大吼,袁小姐亦一股腦兒地將怨氣化成字句連連發洩。我趕緊上前制止,以免父親刺激過度而再度中風。
我們3人都束手無策對看,不知還能往哪個方向前進。
再過一會兒,父親會忘記這場爭吵嗎?如果他忘記了,是不是就可以重來一次?
我成了利用遺忘的人,總是在鑽記憶的漏洞。在一貧如洗的牌桌前等著大腦的快速洗牌,展開一場新局面。可是,深層的刺激或許散去得比我想像中慢,父親雖忘卻剛才那場荒謬的對話,卻餘怒未消。「依賴」,是父親深惡痛絕的。自幼家境貧困,常常為了籌措學費四處奔走。和家族同鄉的一位姑奶奶曾提到過,「妳爸爸很老實,來家裡也不說話,也不喝水,光坐在那邊。直到坐了很久,我就知道他是要來借錢繳學費。」成年後,父親痛恨求助他人,寧可自己吞下一肚子悶虧。他不依賴人的性子,對家人亦如是。從不開口問我們要什麼,但遇著我們一開口請求,他樂得立刻成全。
那麼,面對一生沒有奢求的父親,難道我不能讓他多依賴些嗎?這個問題把我又推回起點,重新衡量是否該繼續居家照護服務?在被父親呵護了30幾年,深深明白他不捨得我們吃苦的用心。然而憶起他晚年解不開的皺眉和發自生命幽谷的嘆息,更使我思考著無止盡的「犧牲」是否就能通向愛的最後終點?幾年前電話中,我嘗試和父母溝通,感謝他們的付出並希望他們能將投注在孩子的心力多留一些給自己,唯有他們好好的,對兒女才是最大的幸福保障。也曾聽過不少友人分享,希望父母能少犧牲一點,多愛自己一些。但,對吃苦過來的長輩而言,這是何其困難?有時候不得不怨嘆,生命的選擇如此之難。
幾年前,受高雄市文化局所託編輯關於黃埔新村的專書時,有機會和在地老居民長聊,他們談起眷村生活時,最熟悉的畫面之一便是村子中間的大榕樹,樹下常圍坐村中老者,相伴聊天。「每個人經過都會跟老人家打招呼,老人家在那裡看著大夥兒來來去去,比較有人氣,才不會整天悶在家裡,最後漸漸退化。」那是一個老與幼能共同生活,且眾人互相守望的居住方式。
在我高雄的老家則是座落在一條短巷裡,鄰里四十幾載,新婚到育兒、生老到病死,彼此相聞。鄰中有長輩,或坐在家門口,或自個兒在巷中閒步,自然愜意,並不造成其他人太多的負擔。父親曾獨居一陣子,鄰居早晚看顧,從家門口到巷子口都有好幾雙眼睛在望著他。我假日返家,鄰人齊出,爭相告知父親近況。
遷居到北部後,住的是密集式大樓,空蕩蕩的中庭,不像我童年中的短巷總是充滿遊戲和笑聲。每道門、每層樓都由磁卡控管,社區中的老者少數尚能自由走動,其他則由外籍看護固定時間帶下樓曬太陽。我平日帶父親在家附近走走,假日時出門遊玩,但隨著懷孕週數增加,體力漸感吃不消,不得已只好申請居家照護協助,但卻又不如想像。與有照護經驗的人聊起,仍是以長輩居多,他們多半事業有成,孩子也長大獨立,半退休的生活則用來照顧家中長輩,時間尚且充裕。與我同年齡的人則還在未婚或育嬰階段,樂得善用娘家的人力與資源來節省時間、開銷。我則恰巧落在所有選項之外。
此時房門外的僵局依舊,那麼,我到底該怎麼辦呢?
父親一次次拒絕被他人照顧,便一次次加重我的擔憂。晚間,父親飯後說道,雖然妻子走得早,幸好還有女兒陪他。我聽完之後,轉身走入房間,茫然地坐在黑暗中。
日本古代時有「棄老」(姥捨て)的傳統。年屆70歲就由長子背到山上參拜山神,實則是自生自滅。日本作家深澤七郎所寫的短篇小說〈楢山節考〉即是在此文化背景下,描述被送往山上的阿玲婆婆,如何為了家族存續,減輕經濟負擔,將家中事務交接給媳婦後,便坦然由長子帶往山上,在大雪覆蓋下去世。在其他國家,亦不乏類似傳統。
老,之為無用,雖已不是現代的觀念,取而代之是樂活人生,現代兒女也不用再背負有形的棄養之責,但是在社會環境配套措施有限之下,卻也背負無形的棄養之難。幸好,這幾年成立的養老機構愈來愈先進,並帶入人性化的管理與專業照護,養老,似乎有幸能真正成為樂活。
又一次,客廳傳來爭吵,間或是氣氛凝重地停頓。我知道再繼續下去,為難袁小姐,亦為難父親。雖然無奈,只能選擇暫停服務。當天,袁小姐氣急敗壞離開後,我牽著父親出門散步,他笑著說出來走走真好,已忘記不久前發生的事。
要是遺忘能夠傳染,該有多好。
作者: 文 / 一流人